【小丝按】2020年6月19日起,2020丝绸之路周的配套特展之一的“众望同归:丝绸之路的前世今生”在中国丝绸博物馆开幕。为此,我们特别邀请了一批丝绸之路相关的著名学者为“众望同归”特展提供咨询并写作了相关文章。我们会在中国丝绸博物馆微信公众号及相关平台陆续刊登,第十三篇由中国文物学会世界遗产研究会主任郭旃提供。
1 源起
世界遗产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兴起的,组建国际合作平台协力保护对人类有着共同意义和价值的历史性文明创造、杰出自然景观和代表性区域的成功项目,蔚然成事业,并促进和加强着当代人类的相互了解、理解、交流、交融,相互尊重、借鉴与合作,不同族群和国家之间的团结与和平共进。
随着事业发展,人们的视野和认知不断扩展与深化,世界遗产的品类也日益丰富和多彩。在文化遗产领域,尤其如此。其中,穿越时空和国界,在人类不同文明和平交往、相互促进的历史性过程中,发挥过或仍在持续发挥着独特、持久、广泛和深刻巨大效应、作用和影响的文化线路遗产,越来越受到国际社会、各个国家和民族的深切关注和尊重。其中最广阔、最悠久、最绵长、最丰富的文化线路,闻名世界、世所公认的是丝绸之路。1988年,作为“文化发展十年计划”的一部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启动了“对话之路:丝绸之路整体性研究”项目,全面启动和推进了对这一线路遗产的共同关注和联合行动,引发了世界范围对丝绸之路及其申遗前景的浓厚兴趣。
作为丝绸之路东方肇始之地的文明古国——中国,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将包括了诸多陆地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中国遗址遗迹的“丝绸之路中国段”纳入了本国的“世界遗产预备名单”。此后,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和世界遗产中心的协调推动下,本世纪初,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这中亚5国与中国达成了联合申遗的意向和协议,成立了6国联合推进审议的跨国协调委员会。随后,又有很多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加入这一空前的申遗国际联合项目。大家一致认可,这一预期长久的国际合作以中国和中亚5国的联合项目为前驱。
把历史记忆中色彩纷呈、古代与今人各有偏重与情感寄托的历史性线路落实为一条现代科学意义上的世界遗产文化线路现实项目,毫无疑问,有大量复杂甚至艰苦的协调统一工作要做。最要紧的,首先是清晰的概念和精准的定义,落实到具体、明确的时空,要素和关联因素的界定;然后,要有特定的国际合作路径和方略,并争取到世界遗产委员会国际社会的认可。
The Silk Roads: an ICOMOS Thematic Study
为此,受世界遗产中心委托和缔约国的联合邀请,世界遗产委员会咨询机构之一、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的代表和专家协同缔约国代表和专家,在对比分析和科学研究的基础上,汲取各国提供的专业研究成果和历史基础资料,首先开始了“丝绸之路申遗概念文件”的拟定工作。2007年4月,这一文件在丝绸之路跨国联合申遗协调委员会议塔吉克斯坦杜尚别会议上形成了初稿;在2008年7月中国西安会议上完善,获缔约国一致同意;并报送世界遗产委员会,被通报认可备案。
2 时空界定:概念研究
时空界定和相应的要素辨识与选取,曾经是相关缔约国代表和专家讨论不休的关键问题。出于对世界遗产属性和规则的不同理解,也有新兴国家的一些专家出于提振本国人民民族自豪感、自信心和凝聚力的善良愿望,力主把本国分布于丝绸之路周边的历史文化遗存都纳入“丝绸之路”范畴,哪怕是石器时代的遗址。还有些国际学者纷纷提交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标示出多种时空线路图。这些固然都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丝绸之路是漫长历史演变中逐渐形成和持续的一个丰富复杂的存在,早期的起源可以追寻无限,后续发展也持续不断。但作为一条历史性线路,并以“丝绸”冠名而引发世界关注和认可,它应该拥有自身特定的历史标识、阶段和代表性元素。
在翔实、确凿的史实基础和代表性学术专著共识的基础上,“概念文件”最终认定。丝绸之路申报世界遗产项目,以19世纪德国地理、地质学家李希霍芬(Richthofen,Ferdinand von,1833~1905年)对亚欧之间以丝绸为标志性贸易产品、长期存在和发挥作用的这条交流线路所作并获得广泛国际认同和沿用的“丝绸之路”这一诗意命名所体现的线路重要特征及相关时空范畴为基础框架,即以公元前2世纪古代中国汉王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最早系统地沟通和整合这一交通线路为稳定系列的重大、标志性历史事件作为起始点;而以大航海时代开始、东西方陆路交通大通道的作用相对弱化之前的15-16世纪为结束。但不绝对排斥这一时代区段的重要前源和后续。这一界定合情合理,平息了相关的争论。
空间分布则认定为自中国平原,穿过中亚,南至印度河流域,北向阿姆河流域、咸海和里海,西达地中海沿岸,多重交叉,呈路网状的体系。
多年热衷于发现、研究和弘扬丝绸之路的日本对丝绸之路启动申遗给予了极大的关切,表达了应当把日本包括在“丝绸之路”线内的强烈诉求和国家意向。中国学者也同意,丝绸之路在后来的演变发展中,特别是在隋唐时期,向东延展到了东北亚——日本。因而,日本也被协商同意纳入了历史上的丝绸之路范畴。
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参与丝绸之路申遗“概念文件”起草工作的主要是英国专家苏珊·丹尼尔女士(Mrs. Susan Denyer)和亨利·克利尔博士(Dr. Henry Cleere)。主笔是克利尔博士。
丹尼尔女士至今仍担负国际遗址理事会世界遗产顾问的工作。克利尔博士曾担任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世界遗产事务协调员长达11年,并多次访问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贡献良多。近年故去,人们深深地怀念他。
和“概念文件”相关还有过很多有趣的故事。例如,作为东西方一条重大线路,习惯上,人们总喜欢认定东西方两个端点。西端的威尼斯,目前还没有出现严重争议。东端在哪儿,曾显现敏感。日本的同行,也有一位日本的县知事,曾在不同的场合询问过我,在日本国民的概念中,丝绸之路的东端一直被表述为日本奈良,怎么现在成了中国的长安。我向日本同行和朋友解释了丝绸之路标志性历史事件——公元前138年张骞通西域的出发地是西安—古代的长安,而丝绸之路东渐繁盛是在隋唐。日本友人默然。
同样,有中国同行也曾特别纠结如何在丝绸之路世界遗产项目中宣示古代中国作为东方文明中心的创始地位与核心作用,在项目命名问题上煞费脑筋。最初在中国预备名单中的项目名称为“丝绸之路中国段”;进入联合申遗阶段,改为“丝绸之路创始段”、“开始段”。国际同行和咨询机构表示充分认识到丝绸之路的贯通和维系,古代中国是至为关键的源泉和东方中心。但在英文表述中,创始或开始都容易引起技术性歧义,也不利于多国联合申遗。最终,根据“概念文件”的精神和后来的“申报主题研究”的理念和路径,将最终实施的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3国联合申遗项目定名为“长安——天山廊道路网”,既明确无误和贴切地彰显了古长安作为丝绸之路东端时空起始节点的史实和地位,又避免了无休止的敏感话题。
3 框架构建:主题研究
丝绸之路的特性和时空概念被清晰界定之后,要素和关联因素的选取虽然依然复杂,但终究可以顺理成章。下一个,相关缔约国和国际合作机构又面对一个史无前例的棘手问题。即:丝绸之路这样一个跨越欧亚(甚至还会延展到非洲和其他区域),东西长约上万公里、南北宽约3千公里却又反复往返交错,历千年变迁,途径千差万别自然环境气候条件和多样文脉区域,呈路网状分布的超大型遗产,很难按照系列遗产的规则选取统一适用的价值标准和特征界定。之前和同时进行的国际文化线路申遗案例,都不能提供可以效仿的经验。
针对这一难点,世界遗产中心和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又同缔约国联合申遗协调委员会开展了丝绸之路跨国联合申报世界遗产的“主题研究”,专门厘清、设计和选定丝绸之路跨国联合申遗的路径、方式和要素认证。文件起草主笔是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聘请,并由苏珊·丹尼尔女士协调指导的英国中亚考古专家蒂姆·威廉姆斯博士(Dr. Tim Williams)。最后,于2011年形成了“丝路申遗主题研究”这又一份历史性文件。
这一文件为超大型文化线路——丝绸之路的申报设定了一个不同以往的路径和策略,史无前例地创立了一个全新的系列遗产申报模式。这也进一步展现了丝绸之路作为最伟大的文化线路无与伦比的属性、特征和辉煌。
基于相互关联、但又具不同自然环境地理气候条件和区域文化脉络、族群差异的内在特性,“主题研究”把庞大的丝绸之路划分为同一框架体系——丝绸之路——内的52条文化廊道。建议以各个被认知的廊道,分别、陆续申报为“丝绸之路”总体名称之下各自的世界遗产组合。每个廊道都是一组以文化线路为特质的系列遗产。各自形成的世界遗产又共同归属于“丝绸之路”这一庞大的“系列的系列遗产”组合中。这一构想使得丝绸之路难以超范围统一标准、特质的问题合理地迎刃而解。被世界遗产委员会认可。
同时,中国专家提出,在文化廊道原则性划分中,不可排除基于可信的历史沿革依据,将两个或两个以上廊道重新设定为一组申报项目的可能性和可行性。这一原则实际上也成为申报路径和策略的重要修正,并为后来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3国“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囊括威廉姆斯博士原先建议的多个文化廊道的内容)世界遗产的成功申报所验证。
“主题研究”还明确丝路作为文化线路的要素组合特征及各自属性。明确这一贸易交流的线路具备3大基本要素,即:不同的特色产品,构成交流的需求和动力;运作交通交流的基础设施;以及历经世纪运转,线路交流所形成的社会、经济、文化、生活、建筑、思想、科技等等方方面面的繁荣成果和结晶。威廉姆斯博士把相关联的自然环境气候地理条件归纳在基础设施类。我认为应该单独把这些关联条件,甚或是典型的地形地貌、创造者和衍生品如神话传说,单立为直接的关联要素。很多国际同行同意这一观点。丹尼尔女士认可说,这一类要素成立,它们生成或限定了特定的线路。
基于文化廊道概念的申遗路线、方式和要素特征确立之后,各个独立的分项目能否被确立和认定,一个关键的因素就在于各自内在的有机关联和属性特征的一致性。
“长安——天山廊道路网”就曾面临这样的验证。分布于雄伟天山不同侧面的现代3个国家领土内,相距甚远,历经风云变幻的这组遗址遗迹的一致特征和关联是什么?研究和论证的结果表明,由于时空的紧邻和历史演变的背景,当代3国境内的丝绸之路遗址遗迹的组合共同见证了佛教文化传播和繁荣的重大历史阶段;3国相似和交接的自然环境条件中也产生和沿袭了人类顺应半干旱地区的相似水利系统和创造。国际组织也关注到历史上古代中华帝国的影响力和波及面。
曾经有中亚学者向我介绍过在相邻的中亚国家见过类似中国长城烽燧的建筑遗迹。北京大学教授宿白先生关于中国的长城体系有一句名言,“阳关以西,继之以烽燧”。说的是,长城是一个宏伟的综合战防体系。其构成要素不只是城墙,还有烽燧、卫所、驿站等种种设置和构造。一般来说,长城城墙的建造西到阳关中止,但作为系统要素的烽燧等古代预警和防卫系统仍向西延伸。我在和苏珊·丹尼尔女士讨论从中国中原腹地直到西域的丝路申遗组合具有何种内在关联时,向她介绍到河西走廊直到新疆的现代道路两侧仍时常可见山头上的烽燧土包遗迹。她当时两眼闪亮,恍然大悟说,她沿河西走廊访问过新疆,当时看到过这样的遗迹但不明就里。原来是这样!她认为,这是令人信服的线路内在关联证据之一。后来,在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关于“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推荐报告和世界遗产委员会通过该项目的决议中,都写入了敦请缔约国补充申报沿线烽燧体系的建议。
4 结语
丝绸之路跨国联合申遗项目方兴未艾。丝绸之路跨国联合申报世界遗产的“概念文件”和“主题研究”成果会持续指导和规划接踵而来的组合分体项目,也不排除会有进一步的补充、调整和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