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块锦片的传奇》中,我为大家介绍了中国丝绸博物馆收藏的汉代长葆子孙锦,以汉代丝绸之路为大的历史背景,以西域强国楼兰为具体出土地点,讲述这类汉锦的时代特色以及所映射出的丝路故事。我将继续讲述这类汉锦的工艺特点以及在众多丝织品中所处的独特地位。
01
丝绸大家庭
伴随着中华文明,中国丝绸已经走过了5000年的历史。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国丝绸呈现出多元化发展的局面,形成了一个体系完整且庞杂的丝绸大家庭。
在研究古代丝绸时,经常会发现有各种不同的专有名称,最耳熟能详的就是绫罗绸缎,其次还有绢绮纱绒等。如果没有受过一定的专业训练,面对一堆风格各异的丝绸,大多数人是很难区分出这么多的丝绸品种的。
其实无论是哪种丝绸,无论叫什么名字,它们的原材料都是桑蚕丝,只是织法不同,组织不同,才形成不同的丝绸品种。可以说,织物组织是决定丝绸品种的最重要因素。
在现代词汇中,“组织”二字代表的是若干个人或群体组成的有共同目标和一定边界的社会实体,但是大家是否知道,“组织”一词的最初含义其实与丝绸纺织有关。织机上竖着的是经线,横着的是纬线,经线和纬线构成相互垂直的系统,按照一定的规律交织在一起,就会形成一块织物,经线和纬线相互交织的规律就是组织。
世间万物,都是有着最基本的单元,就像红、黄、蓝三原色足以构成自然界中的五光十色一样,平纹、斜纹和缎纹等几种最基本的组织,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就足以变化出眼花缭乱的丝绸品种。
不同的组织结构示意图
在漫长的中国丝绸史中,绫罗绸缎等丝绸品种带有非常浓厚的时代特色。例如,绫是一种斜纹地起斜纹花的丝绸,这种面料是一种隐隐的暗花,体现出一种低调的奢华,在唐代非常盛行,当时不同官员的官服就是用不同纹样的绫来制成的。绫在唐以后依然十分盛行,特别是在宋元之际。但到了明清两代,绫大多只指装裱书画的用料,由于在装裱时往往在背后会托一些宣纸,因此绫本身的强度和厚度的要求都不是很高;罗在商代已经出现,在唐代,浙江的越罗和四川的单丝罗均十分著名。其中单丝罗表观具有均匀分布的孔眼——后来称为纱。纱孔通风透凉,穿着舒适凉爽,适于制作夏季服饰、刺绣坯料和装饰品。到了宋代,轻薄通透的罗就成为市场新宠,当时有一种“举之若无,真如烟雾”的纱罗织物,就是时尚达人争相追逐的高档丝绸。
02
最高档的丝绸——锦
如果大家有心不难发现,绝大多数表示丝绸的汉字都是绞丝旁,如纱、绒,只有锦是金字旁。汉代《释名》中说:“锦”字由“金”和“帛”两部分组成,帛是当时丝织品的总称,而金的偏旁意为“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因此在古时“唯尊者得服之”。所以从锦的汉字构成来看,锦是一种其价如金的丝绸。
同样都是丝绸,为什么锦会这么昂贵呢,甚至与黄金等价呢?这是因为锦的生产工艺非常复杂,技术含量很高,生产效率不是很高,产量不是很大,同时锦的质地厚重,图案丰富,大家都很喜欢。俗话说“物以稀为贵”,锦在丝绸大家庭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是中国古代丝织品中最为重要的一种,可以说站在丝绸鄙视链的最顶端。
在中国人的心目之中,凡是美好的东西都可以用锦来表示,就像“前程似锦”“锦上添花”,凡是美好的事物都可以用锦来形容。“衣锦还乡”“锦衣夜行”,表述着锦是一种令人向往的丝绸面料,代表着身份、地位。
03
锦是如何织造出来的?
说到这里,大家一定很想知道,早在2000多年前的汉代,这么华美的汉锦是如何织出来的呢?此时,独具东方智慧和中国特色的织机隆重登场。
其实,在中国的语言体系中,机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汉字。首先,它指的是织造丝绸的织机;后来,逐渐扩大到其他相应的工具,如机械、机器;最后,由于此类相关工具极富技术含量,机成为了智慧和聪明的象征,如机智、机灵、机巧等。这说明,在中国古人看来,织机是最富技术含量的工具,相当于现在的IT行业。用织机来织造丝绸,是中国古代纺织科技史中最为关键最为核心的部分,是中国人对世界具有独特贡献的发明创造,最能体现东方智慧。
中国汉字是一种象形文字,我们来看看“机”的繁体字“機”,左边是木字,说明织机是用木头做的,和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的汉代釉陶织机模型相比,右边其实就是一个汉代织机机架的侧视图,右边的上半部分是两绞丝,说明织机上排布的是丝线,而不是棉线、麻线或者毛线,这是中国的纺织体系与其他纺织体系的最大区别。
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的汉代釉陶织机模型
我们知道,在化学合成纤维没有出现之前,人们御寒蔽体主要采用丝毛棉麻这四大类天然纤维。地球那么大,古人各显神通,解决“衣食住行”的首要问题。当时,不同区域的人们因地制宜,会养蚕的用蚕丝,会养羊的用羊毛,会种棉的用棉花,会制麻的用苎麻、亚麻,采用最合适的天然纤维,渐渐就形成了不同的纺织文化圈。如果我们放眼古代欧亚大陆,四大文明分别对应四种天然纤维,丝对应古代中国文明,毛对应古代巴比伦文明,棉对应古代印度文明,麻对应古代埃及文明。
丝毛棉麻中,丝堪称纤维皇后,这是因为丝是自然界中最长的天然纤维,一个蚕茧可以得到一根1000米的连续不断的长丝,这是其他纤维都无法比拟的先天优势。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优点,就是与毛、麻和棉相比,丝具有很好的染色性能。在古代,人们大多采用花花草草之类的植物染料对各种纤维进行染色,其中丝纤维的上染性能最好,可以彰施五彩,染成各种不同的颜色,织成灿若云霞的锦缎。
我们经常说,纤维赋予纺织品物质实体,没有纤维,就不可能生产纺织品,染料赋予纺织品色彩,没有颜值,纺织品的美感就大打折扣,也就不会有“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说法,石榴裙就是一种红色的丝绸做成的裙子,后来成为美丽女子的指代。
如果没有性能优异的蚕丝,没有各种色彩的加持,就不会形成独具中国特色的华美丝绸;如果没有强大的织机及其织造技术的支撑,一根根蚕丝无法变成一匹匹丝绸,中国丝绸就不可能形成一定的标准化、产业化规模,也不可能成为丝绸之路上流通的大宗商品,更不可能成为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全球化奢侈品。“日出万匹衣被天下”,织机功不可没!
但是,织机的发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从最初的原始腰机开始,到战国前后的踏板织机以及多综式的提花机,再到唐代的束综提花机,中国丝织机的真正定型和完善,也走过了几千年漫长的路程。
在讲织机之前,还是要强调经纬的概念。我们经常听到地理上说经度和纬度,当我们看地球仪的时候,就非常清楚地明白,南北纵向为经,东西横向为纬,所谓经天纬地。
其实,经纬最初与纺织有关。如果我们是一名织工,坐到织机上,就会看到预先排布在织机上、垂直于自己身体的丝线叫经线,经线一旦整理完毕,在织造过程中是不能随意改变的。随着织工手中的梭子不断添加的就是纬线,纬线平行于织工的身体,织工根据生产需要可以改变纬线的颜色和粗细。当人们从蚕茧中获得一根根洁白的蚕丝,必须要借助织机,将经线和纬线按照预定的规律交织,才能得到一匹匹华美的丝绸。
中国汉字中大量以绞丝旁为偏旁的大多与纺织有关,例如组织、继续、成绩、编织、红绿等。在已经发现的甲骨文中,以“糸”为偏旁的字就近百。到了汉代许慎写著《说文解字》的时候,收录的以“糸”为偏旁的字有200多个,后来,随着蚕桑丝绸业的不断发展,由此衍生出来的文字也进一步增加,到了清代编写《康熙字典》的时候,以“糸”为偏旁的字已经发展到了800多个,可见丝绸和中国文字的密切关系。
一般来说,无论多么简陋或者多么复杂的织机,要把一根根的线变成一匹匹的布,要完成的动作起码要有五个,我们将之称作织机的五大运动。首先要把织绸用的经线布在经轴上,并把它按需放出来,这称为“送经”;送出来的经线也要按需分成上下两层形成一个梭口才能交织,这称为“开口”;然后,织工就用一把梭子绕了纬线穿过这个梭口,称为“投梭”;留在梭口里的纬线必须把它打紧了才能再形成下一个梭口,这就称为“打纬”;最后要把织好的布卷绕在一根布轴上,这称为“卷布”。
人们最初使用的织机是原始腰机,最早的原始腰机出现在距今7000年的浙江河姆渡遗址。所谓的原始腰机,是指一种没有机架的、但能够完成织机的基本功能要求的一些机具。因为没有机架,所以织工一般会充分开发自己的身体,把卷布轴绑在自己的腰间,把经轴用脚撑住,显然这样比较辛苦,劳动强度大,生产效率低,要想获得高质量的丝绸,原始腰机显然做不到。
原始腰机虽然简陋,但是完整地体现了织造原理,也能够满足最基本的织造功能,所以并未被时间所淘汰,目前在中国一些相对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仍见使用,大家席地而坐,以身体为机架,利用闲余时间织造,也是一件很有温度的事情。在埃及、秘鲁、印尼等地,至今人们还在使用类似的原始腰机。
中国少数民族原始腰机
到了战国至汉代,织机出现了重大变革。汉代的织机到底是怎样的呢?我们可以从汉代画像砖中去寻找答案。大家都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这个的女主人公就是一位心灵手巧的织女。中国社会向来都是男耕女织,当时的社会口号就是“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就是说一个男人如果不下地劳动,就会有人挨饿,如果一个女人不好好织布,就会有人受冻,牛郎织女就是对此理念的最佳阐释。
在东汉画像砖中,经常可以看到织女坐在织机前织布的场景,此时的织机已经和原始腰机有了非常明显的不同。在原始腰机中,开口的运动是用手提开口杆或简单的综片形成的。为了使织工能腾出手来专门用于投梭和打纬以提高生产力,人们不仅发明了固定经轴和布轴的机架,而且在机架上装上了脚踏板,用脚踏板来传递动力拉动综片进行开口,身体不再是机架,手脚并用,极大地提高生产效率。
最为珍贵的是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的一件汉代釉陶织机模型,则更为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踏板织机的构造。很多年前,中国丝绸博物馆以这台织机模型为主要依据、同时参考其它汉代画像机中的图像复原了一台踏板织机,这类织机在民间一直还在使用,湖南浏阳夏布、陕西扶风棉布等均是用这类织机织造的,这类织机在日本和韩国至今均有广泛分布。
复原的汉代踏板织机
我们经常说的“机构”,其实最初是指织机的结构或者构造,机构改革一直都是以提高效率为目标的。与原始腰机相比,踏板织机发生了显著的机构改革。
汉乐府有一首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讲述的是东汉献帝年间发生在安徽的一桩婚姻悲剧。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和汉代长葆子孙锦的生产年代大致相近,里面写到女主刘兰芝经常受到婆婆的苛责,“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犹嫌迟”。
汉代的一尺相当于23厘米左右,当时的织物都是有质量标准的,国家标准就是:幅广二尺二寸,约50厘米,长40尺为1匹,约9.2米。3天可以织5匹,也就是46米,产量是比较惊人的,虽然艺术有所夸张,但是还是能够一定程度上说明当时的生产能力,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当时刘兰芝使用的应该就是这种经过机构改革的踏板织机。
这类踏板织机,织造出来的应该是普通的平纹织物,也就是绢之类的丝绸,机构的局限性决定着这种踏板织机是无法织造出丝绸大家庭中的高档织锦。像长葆子孙锦这种织锦属于提花织物,必须要借助于提花技术才能织成。
所谓的提花技术也就是一种经线开口的技术。普通的平纹组织虽然也需要开口,但这种开口在整个织造过程只有两种规律的梭口,而遇到复杂的、有图案的丝织品这种开口也很复杂,很难操作,也极难记忆,必须将这种复杂的开口信息用各种安装在织机上的提花装置将其贮存起来,以使得这种记忆的开口信息得到循环使用。这就好像是今天的计算机,它有一套程序,编好这套程序之后,所有的运作都可以重复进行,不必每次重新开始。因此,这种技术是当然最难的技术。所谓神机妙算,如果“机”是指织机,那么“算”就是指提花程序。
长期以来,人们面对丝绸之路沿途出土的诸如“长葆子孙锦”之类的高档织锦,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样的织机才能生产出如此美丽的丝绸呢?这些高档织锦是在哪里生产的呢?这个答案也许就藏在一个惊人的考古发现里。
接下来,我将在下期一文《汉机织汉锦》中为大家揭开其中的奥秘!
资料来源:周旸,《百家讲坛》镇馆之宝(第四季)26,藏在丝绸里的“高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