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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Vol.14 | 一块锦片的传奇
2020-06-05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在浙江杭州的西子湖畔,坐落着目前国内最大的纺织服饰类专题博物馆——中国丝绸博物馆。在这里,我们可以了解到中国人是如何发明丝绸的?最早的丝绸是在哪里发现的?距离今天有多少年的历史?起源于中国的丝绸是如何沿着丝绸之路向外传播?丝绸是以一种怎样的柔美力量促进东西方文明交流的?

我们知道,做展览是每个博物馆的初心和使命,在中国丝绸博物馆就有一个基本陈列《锦程》,主要通过文物来讲述五千年的中国丝绸故事,在其中的汉唐部分,展柜里有一块小小的丝绸残片,这就是我们今天介绍的汉代长葆子孙锦。

汉代长葆子孙锦 


在大家的心目当中,丝绸向来都是颜值担当,颜色绚丽,图案漂亮。面对汉代长葆子孙锦,大家一定会觉得奇怪,这样一块其貌不扬的锦片,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呢?

这就要从这件织锦的前世说起了,它的出土地正是大名鼎鼎的楼兰。为什么说楼兰大名鼎鼎呢?如果大家细细品读中国历史,尤其是汉代西域史,就会深刻地意识到:早在2000多年前的汉代,楼兰一词已经远远超越一个地理概念的范畴,更多的是政治概念。在上个世纪初的地理大发现的年代,楼兰引发了丝绸之路探险热潮。

楼兰


就像“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不同的人听到“楼兰”二字,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一定是不一样的。如果你熟读唐诗宋词,那么就会想起王昌龄的著名诗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如果你喜欢看《盗墓笔记》之类的考古悬疑小说,也许会想到长眠于沙漠戈壁中的“楼兰美女”;如果你对史料了然于胸,就会知道“楼兰”二字出现于司马迁的《史记》,在班固的《汉书》频繁出现,在法显的《佛国记》中记载的是楼兰最后的辉煌,玄奘经过楼兰时,已经是一片废墟。

其实在地理概念上,楼兰就是今天的新疆罗布泊地区。罗布泊是现在对这个地方的称呼,在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中,罗布泊有另外一个名字“盐泽”。我觉得“盐泽”二字非常贴切地体现了“罗布泊”的两个属性——“盐”代表盐碱,“泽”代表水系,这个名字充分说明罗布泊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咸水湖,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青海湖。

沧海桑田,曾经碧波荡漾的可以泛舟的罗布泊现在已经完全干涸。这是我于2018年7月在楼兰工作站瞭望塔上拍的一张照片。楼兰工作站设在罗布荒原的腹地,平日里只有2到3名工作人员和2条狗坚守在这里,四周都是雅丹,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手机也没有信号,只能依靠卫星电话与外界联络,来到这里就像来到月球表面。

罗布腹地的楼兰工作站


如果我们把时光倒流到2000多年前的汉代,也就是汉武帝和司马迁所处的那个年代,罗布泊并不是现在这种死气沉沉、荒无人烟的样子,那时候罗布泊的气候和环境比现在好多了,河流纵横,绿树成荫,非常适宜人类居住,呈现出另一种生机勃勃、人丁兴旺的绿洲模样。

大家如果翻看中国地图,就会发现新疆是一个非常广袤非常特殊的所在,简单地概括新疆的地貌特征就是“三山夹两盆”——三山是北边的阿勒泰山、中间的天山、南边的昆仑山,两盆是指北边的准噶尔盆地、南边的塔里木盆地。高耸的雪山和低洼的盆地相间排列,每到夏天,天山和昆仑山的雪水融化,流向低洼的塔里木盆地,一路形成大大小小的河流,滋养着大大小小的绿洲,这就是丝绸之路沿线特有沙漠的绿洲文明。

水是生命的源泉,也是文明的摇篮。纵观世界文明史,可以发现著名的古代文明都是伴水而居的,如黄河和长江孕育古代中国文明,尼罗河孕育古代埃及文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孕育古代巴比伦文明,恒河和印度河孕育古代印度文明。新疆虽然没有大江大河,但是有千年积雪的天山和昆仑山,积雪和冰川就像一个个巨大的水塔,冬天储水,夏天融化,形成一条条河流,滋养着塔里木盆地周边的一个个绿洲。

当时,一个绿洲就是一个国家,城市的名称也就是国家的名称。这些绿洲国家有大有小,数量众多,史称“西域三十六国”,大家在《盗墓笔记》、《鬼吹灯》等悬疑小说中经常看到的精绝、龟兹、于阗、疏勒,都是西域三十六国的名字。

大家看这张西域三十六国的疆域图,可以发现楼兰在全盛时期的势力范围非常广,基本覆盖了塔里木盆地东部的地盘,是名副其实的西域强国。

全盛时期的楼兰疆域图


那么问题来了。同样是依靠天山、昆仑山雪水滋养的绿洲国家,为什么楼兰能够在西域三十六国中脱颖而出,成为雄踞一方的西域强国呢?这就要从楼兰所处的地理位置讲起了。

“要想富,先修路”,楼兰国的兴盛与楼兰道是密不可分的。从丝绸之路楼兰道交通示意图可以看到,楼兰是距离中原最近的西域国家,东边的近邻就是丝路重镇敦煌。

丝绸之路楼兰道交通示意图


自张骞凿空西域之后,经过数十年的穷兵黩武,依靠霍去病、卫青等军事天才的能征善战,汉武帝终于将骚扰大汉已久的匈奴驱逐到大漠以北,当时的时代强音就是“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后,汉帝国的地理版图急剧扩张,设立河西四郡,这就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

很多年前,我从宁夏银川坐火车去甘肃兰州,当时还没有高铁,火车的速度比较慢,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六点才到兰州。当我走在出站的熙攘人群中,听到车站的广播里播出“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的站名的时候,心中很是莫名的感动。要知道,这四座城池来自汉武帝的命名,2000多年从未更改,仿佛像一个丝路印记,提示着那段如火烈烈、开疆辟土的时代。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那么在2000多年前的汉代,是哪些人在楼兰道上行走呢?最令人感动的是以弱小之躯肩负和亲使命的公主,有出使的使臣、赴任的官吏、戍屯的士兵(最早的新疆建设兵团)、求法的僧侣,最重要的还有贸易的商队、离开长安后,一路穿过河西走廊,来到敦煌,再通过最早的海关——阳关或者玉门关,走出中原后遇到的第一站就是楼兰。在此意义上,楼兰扼守丝路要道,是连接中原和西方的必经之路,是名副其实的“西域桥头堡”。楼兰地处上佳地段,成为西域强国自然不足为奇。

千百年来,楼兰国和楼兰道共衰共荣。楼兰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汉帝国自然会加强对楼兰的管辖和治理。公元前60年,汉朝正式设立西域都护,以国家的名义将西域的广袤疆域纳入中国版图,楼兰国在中原的经营和治理下,在两汉时期也达到鼎盛。此时的楼兰,生态环境很好,孔雀河的水量丰沛,城内水道密布,林木葱郁。

这是新疆若羌的楼兰博物馆陈列的一个楼兰古城模型,这个模型是以最新最全的考古成果为基础,再结合史料记载复原出来的。筑城乃是大事,既然西域纳入汉帝国的版图,那么城池的形制、规模、大小都要依照汉王朝的规定,不可逾制。当时西域甚至中亚一带,筑城的风格与中原内地不太一样,他们喜欢将城市筑成圆形,但是汉代楼兰采用方形筑城。

楼兰古城模型 


根据考古学家的研究,这是一座依照中原规制来建设的汉式方形城池,两汉时期,面积在11万平方米左右,城里常住人口超过1万人,中原派来的管理官员也住在城里,城外也有人居住。这些人都属于楼兰国的公民,具有一定的城乡差异,但是都按照汉代户籍制度进行登记管理。

地处丝路要冲的楼兰,是一个开放的城市,流动人口也比较多,最主要的是使者、僧侣和商队,经过漫长的沙漠苦旅,东来西往的人们在楼兰短暂停留,补充给养、歇息休整、弘扬佛法、办理公务、互换商品,之后以楼兰为起点再次踏上各自的征程。

两汉时期,楼兰的商贸活动应该是非常活跃的,其中纺织品一定是大宗贸易商品。在这里,不仅可以买到来自中亚的羊毛地毯,还能买到来自印度的棉布,当然也少不了楼兰本地产的毛布,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自然是来自中原的丝绸,在当时,像长葆子孙锦这样的高档丝绸堪称纺织品中的LV,是名副其实的顶级奢侈品。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2000多年前的两汉时期,楼兰鼎盛一时。到了公元七世纪,玄奘从天竺取经归来路过楼兰时,楼兰已经荒废了200多年。他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及楼兰“国之空旷,城皆荒芜”,虽然只有八个字,但是还是能体会言语之间的感伤。

楼兰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一千多年后的1900年,才迎来了第一位探险家,就是瑞典人斯文·赫定。在大多数中国人心中,最有名的瑞典人是诺贝尔,其实在瑞典,斯文赫定享有和诺贝尔同等的崇高声誉和国民礼遇。他为什么能够与诺贝尔齐名呢?这是因为在他88年的人生历程中,取得了两个毕生成就,其一是发现了楼兰古城,其二是以亲身踏勘新疆和西藏的经历,填补了世界地图上的大片空白,使斯文·赫定在地理大发现的年代成为世界级偶像,并引发了后续的“丝绸之路”探险热。

斯文·赫定的功成名就,除了他具备不懈的追求、强大的内心、良好的学术训练之外,他还应该感谢两个人。一是他的老师李希霍芬,李希霍芬是德国地理学家,目前耳熟能详的“丝绸之路”一词,就是他在1877年最早提出的。另外一位就是新疆罗布泊本地人奥尔德克,这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向导,正是奥尔德克引导着斯文赫定在1900年找到楼兰古城。

李希霍芬(左)、斯文·赫定(中)、奥尔德克(右) 


距离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近80年后,1979年,新疆考古研究所开始对楼兰古城及其古墓进行系统的考古调查和发掘,除了楼兰古城中的佛塔和三间房之外,还包括城外的古墓葬群。现在,佛塔已经成为了楼兰的象征,三间房其实就是两汉时期楼兰最高行政官署的档案室。新疆考古所从古城和古墓葬中获得一批包括文书、陶器、金属器在内的汉代文物,其中自然包括大量的纺织品,尤其是丝绸。我们今天介绍的汉代长葆子孙锦就是其中之一。  

佛塔(上)和三间房(下) 


中国丝绸博物馆收藏的这件汉长葆子孙锦虽然现在看起来其貌不扬,颜值不高,但是它来自中原,沿着丝绸之路来到楼兰,见证过丝路的繁华和衰败,是丝绸之路的亲历者、见证者和参与者,如果文物会说话,它一定会向我们讲述一个汉代的楼兰故事。可惜历史尘封,汉代长葆子孙锦就像一位缄默的老人,褪尽了最初芳华,但一旦我们能够读懂它,总是能给我们带来别样的感动。

其实这类织锦最早出现在西汉晚期,流行于东汉中后期直至魏晋,在丝绸之路沿途的楼兰和尼雅有大量出土,我们通称其为汉锦。我们来看几张汉锦的纹样复原图,感受一下其中鲜明的时代特征。

在这件汉锦的纹样中,充当骨架的是各类变形的云纹,在云纹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汉字——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从这些文字来看,这件织锦一定大有来历,也许是当年有一位西域的国王或者贵族即将大婚,中原朝廷特意织造这样的一匹织锦,作为新婚贺礼送到西域,祝福对方新婚快乐子孙昌盛。显然,这不是一般的结婚礼物,堪称现代意义上的“国礼”。有这种铭文的汉锦不会出现在一般的交易市场上,应该是中原政府馈赠给楼兰权贵的礼物。

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 


再看这件织锦的纹样复原图,同样也有各类变形的云气纹,云气绕缭中还有一些神奇的动物,这些动物应该是诸如麒麟、白虎之类的神兽,身上还长着一对小小的翅膀。其中的汉字寓意依然很高大上——中国大昌四夷服诛南羌乐安定与天无疆,表示对中原政府繁荣昌盛、四海安定的祝福与祈愿。

看过这几件典型的汉锦,我们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受就是其中充斥着浓浓的神仙意境。首先,各种飘逸的云纹构成了纹样的总体骨架,构筑了一个云气缭绕的氛围;其次,在云中奔腾着各种神兽,还有神仙驾驭着神兽在云间翱翔,犹如屈原所说的“云中君”的形象;最重要的是,在云纹和动物纹之间,有非常清晰的汉字,这些汉字都具备吉祥如意、祈福安康的意味,带有浓浓的汉文化特点。

这种审美取向,与两汉时期的宗教信仰密不可分。自秦汉以来,统治阶级都狂热地迷恋神仙道学,他们封禅泰山,建灵台仙阁,遣徐福出海,都是希望自己得道成仙,长生不老,永享人世繁华。在日常生活中,为了使自己与神仙境界更加贴近,在室内装饰中采用大量的云气纹、动物纹,丝绸上大量出现这类纹样自然不足为奇了。

其实,不仅仅是丝绸,在当时流行的青铜器、漆器、书画上,都体现出一致性。这也难怪,精神追求总是和物质体现相互协调的,既然大家心中都向往着得道成仙,那么工艺美术上一定会出现相应的艺术风格。

这类织锦经常呈现出五种颜色,这与当时的五行学说也是非常契合的,当时“五”是一个流行关键词,汉代很喜欢用五来对各种事物进行归纳,并相互关联,诸如五音、五色、五味、五方、五星等。在汉锦中,“青赤黄白黑”五色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和“东西南北中”五方。

当时这类织锦有一个特定的名称就叫“五色云锦”,指其颜色灿若云霞。《汉书》中记载,西汉成帝的皇后是著名的美人赵飞燕,成语“燕瘦环肥”就是指她身轻似燕,她送给妹妹赵合德的礼物就有“五色云锦帐”。

当时的楼兰并不具备生产丝绸的能力,丝绸一般都来自中原,或者馈赠,或者远距离转手贸易,属于舶来品,因此非常珍贵,非权贵不得服用之。从中原来到西域各国的丝绸,都属于奢侈品,尤其是锦,经常要省着用。

《盗墓笔记》或者《鬼吹灯》等悬疑小说中,有一个古国叫精绝,其实这是一个西域国家的名称,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尼雅。图中男子就是精绝国的贵族,从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来看,上衣的领子和袖子,裤子的裤脚边,都是用漂亮的织锦装饰着,而正身比较费面料的正身,往往采用比较便宜的绢或者当地产的比较粗糙的毛布制成,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领袖风采”。

服饰复原图


当然也有一些袍和裤比较奢侈,全部用最昂贵的锦制成。

锦裤(左)和锦袍(右)


有些小件的服饰,如帽子、镜袋、手套、覆面、袜,也是用锦作为最好的点缀。

覆面(上左)、枕(上右)、手套(下左)、镜袋(下中)、袜(下右) 


至此,大家也许对中国丝绸博物馆收藏的这件汉代长葆子孙锦有了一定了解,通过这件丝绸残片,或许可以窥见当时的丝绸之路上的丝绸流通。我们解读其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对其所处的那个丝路繁盛的汉代以及西域强国楼兰有了一定的具象认识,这对我们了解丝绸之路提供最直接的考古学证据。

接下来,我将为大家讲述这种类型的汉锦在丝绸大家庭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相关的织造工艺,敬请关注《藏在丝绸里的“高科技”》! 


资料来源:周旸,《百家讲坛》镇馆之宝(第四季)第25集,一块锦片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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