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蚕丝时,有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话题,那就是古代丝弦。
丝竹是中国音乐的泛称,其中“丝”即弹弦乐器,主要代表古有琴、瑟、筑、筝等,今有胡琴、琵琶、三弦、扬琴等。其中古琴最为古老,传为伏羲创制,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古代弹弦乐器
自从削桐为琴、束丝为弦,附于弹弦乐器上的一直是丝弦,故有“丝桐”之称。丝弦居庙堂之高,金声玉振,八音齐鸣,奏出令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丝弦在江湖之远,歌罢月为灯,酒酣琴为枕,如此人生好境际,一定会有丝弦发出的清越之音;丝弦是文人风流,亲手制琴造弦亦是自在,宋人摹东晋顾恺之所作《斫琴图》,正是描绘古代文人学士或断板、或制弦、或试琴、或旁观的场景。
斫琴图
湖北荆州采石场楚墓位于荆州城西北20公里的八岭山,地处荆州城、纪南城、万城三大古城之间。此处自古为风水宝地,史载有18位楚王葬于山中,山中古墓密集,2008年底发掘的采石场楚墓出土了大量丝织品和漆器,其中一具保留有丝弦的二十五弦瑟引人注目。
二十五弦被外、中、内尾岳分成九、七、九共三组,中间七根,弦径较粗,内、外各九根,弦径渐细。弦由尾岳弦孔穿出,绕过瑟尾,拴于尾面的四个弦枘上。丝弦为饱水状态,细致均匀,抱合紧密,通体加有强S捻,粗细不一,应该可以弹奏出不同的音调。
丝弦出土时的状况
白居易琴诗:“蜀琴木性实,楚丝音韵清”。关于传统造弦法,古人留下了《琴书所记》等文献、《斫琴图》等图像,现代琴家也在致力于丝弦的制作工艺复原,荆州采石场楚墓出土的丝弦又添实证。文献、图像、工艺、实物,多重证据相互印证,楚丝清韵呼之欲出。
多重证据研究古代造弦法
在古代,丝弦的制作工艺广为流传,很多琴人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及琴的特点自制琴弦,因此在很多古代的琴学文献中都有丝弦制作工艺的记录,出自铁琴铜剑楼旧藏《琴苑要录》之《琴书所记》中较为细致周全。
造弦自有古法,包括选丝、造弦、煮弦、缠弦等工序。从荆州采石场楚墓出土丝弦的分析检测,可以窥见2000多年前楚人制作丝弦的一些细节。对照文献记载,也许会有新发现。
文献记载的传统造弦法,出自铁琴铜剑楼旧藏《琴苑要录》之《琴书所记》
一、选丝
丝弦俗称“冰弦”,其主要特点为呈现原丝本色、粗细均匀、配置合理、张力强、韧性好、音色醇厚、手感亲和。这些特点都与原料息息相关。
1.是桑蚕丝,不是柞蚕丝
关于丝弦的原料,据《禹贡》记载,古青州贡“檿丝”,青州的地理范围大体即今日的山东半岛,“檿丝”是一种“山蚕之丝”,即柞蚕丝,当时的青州缴纳檿丝是为了用来做琴瑟。蒋猷龙先生在《关于齐民要术所栽桑蚕品种的初步研究》一文中有所论述,他认为《齐民要术》中所指“檿桑”就是今日的柞树,“檿丝”也许就是柞蚕丝,这在当时属于野蚕丝范畴,檿丝特别强韧坚牢,“中琴瑟”,意即可以用于制作丝质琴弦。
但是从纤维测试结果来看,出自湖北荆州采石场楚墓的丝弦呈现典型的桑蚕丝特征,并非文献中所说的“檿丝”,即柞蚕丝。
丝弦呈现典型的桑蚕丝特征
2.精选蚕丝
楚人在挑选制弦丝线时,充分考虑到强韧的需要,所选桑蚕丝均饱满均匀,与织物所选的常用丝线相比,品质更加优异,应该能够满足制弦需要,弹奏出清亮乐音,正所谓“楚丝音韵清”。
通过像素法对单丝截面积进行计算,可知出土丝弦的单丝截面积分别为92.66、82.61、100.69、105.51平方微米,与现代桑蚕丝的108.428平方微米相比,已经相差不多了,可见楚人在挑选制弦丝线时,充分考虑到强韧的需要,所选桑蚕丝均饱满均匀,与织物所选的常用丝线相比,品质更加优异,应该能够满足制弦需要,弹奏出清亮乐音。
丝弦的截面照片
左1~4为荆州楚墓出土丝弦,右1为黄树志先生提供的现代丝弦
3.加大缫丝茧粒数
古代计算蚕丝的粗细有严密的单位标准,按《诗传名物集览》解释:
“蚕之所吐为忽,十忽为丝,五丝为纟聂 ,十丝为升,二十丝为总,四十丝为纪,八十丝为繌”。
“忽”为我国古代极小的长度计量单位,据换算:直径为一忽的蚕丝,细度相当于0.8旦。旦为纤度单位,九千米长的天然丝或化学纤维重量为多少克,它的纤度即多少旦。旦数愈小,纤维愈细。也就是说,9000米的蚕丝聚在一起,重量只有0.8克,可见蚕丝之纤细。
如此纤细的单根蚕丝,强度很低。在缫丝时,需要非常细致地将若干根茧丝集绪合并成一根较粗的生丝,残留在茧丝上的丝胶将它们粘合一起。至于缫丝时制定生丝粗细的蚕茧定粒数,就是我们所说的“缫丝茧粒数”,《诗经·召南·羔羊》记载有“素丝五紽”、“素丝五緎”、“素丝五总”等不同的名称,应该是指因缫丝茧粒数不同而形成的不同粗细的生丝。
从出土文物来看,东周时期湖南长沙楚墓出土的丝织物经纬线的缫丝茧粒数为7—10粒,在荆州采石场楚墓出土的一件服饰中,可以非常清晰地数见一根丝线中包含着16个单丝截面。因为蚕宝宝在吐丝的时候是同时吐出两根单丝,因此这16根单丝来自8个茧子,即缫丝茧粒数为8。详细考察丝弦样品的缫丝茧粒数,也可以看出大致在11—21之间。
采石场楚墓出土丝弦(左)和织物(右)采用不同的缫丝茧粒数
这说明当时人们在缫丝时,考虑到制作丝弦的强韧需要,除了精选蚕丝外,还有意识地加大缫丝茧粒数。
二、缠弦
在显微镜下观察整根丝弦的纵向形貌,明显可见若干根生丝在加捻和胶合作用下,合成一股,然后4股通过强Z捻并合,形成粗细不一的弦线,可以弹奏出不同的音调。
体式显微镜下观察到丝弦由四股并合,Z捻
从出土丝弦样品横截面光学显微镜图,可明显看到丝弦是由4根纱线组成,且含有一定的捻度。
荆州采石场四号楚墓出土丝弦横截面光学显微镜图
对这些粗的丝线加强捻和合股,初期推测应在纺车上进行的,否则将无法加工。但是根据原書撰于北宋仁宗時的《琴書所記》记载,似乎并不支持这一观点。
书中记载:“第一絃用一百二十絲(疑爲綜下同)分爲四股,用秦子四個,每個重五兩,省秤黑錫爲之以鐵爲莖。每合硾一個,重二十兩,錫爲之鐵爲莖。分定絲後用手左搓,亦須頻頻水行潤之。如見股,即便合之。合即右合也。將合絃用仙掌,人墊持徐行,其合股之不勻也。畢欲收絃時,用舊竹筒卷,則須和竹筒煮也。令先用木一段,長四寸許,徑三寸合員而一頭大,又用如人手指大小竹七片,釘於大木頭四周圍,小頭即不用此,謂之卷絃軸。合絲了,用此軸惓收之,隨時即便脫取絲下,候曬了依尺數段,用紗子纒之。”
按照书中描述,缠弦似乎不需要借助纺车,仅仅依靠熟练的人手(左搓右合)、简单的工具和一定的技巧,就可以造出好弦。当然《琴書所記》成于北宋年间,此时东周已是久远,其中造弦之法或有更替,尚待考证。
三、煮弦
丝弦初成,需要经过煮弦。煮弦能很温和地去除包裹在蚕丝上的丝胶,使丝弦变得柔软洁白,丝弦音色圆润,煮弦一般加胶,能使丝弦紧致抱合,不易起毛。
在扫描电镜下观察丝弦纵向,明显可见单根生丝经过加捻并合,强度大大提高。胶粘剂的存在,使得生丝紧紧抱合在一起,历经2000多年的饱水埋藏,丝弦依然紧致不松散。
扫描电镜下观察,2000多年的饱水埋藏,丝弦依然紧致
用酶联免疫法对出土丝弦进行胶粘剂分析,可知煮弦用胶为明胶,符合史料中的记载。据《琴书所记》记载:“用大鱼胶一片,煮熟烂槌,以汤浸之,取薄薄清胶水度过弦,于猛日中曝晒。”鱼胶即鱼鳔的干制品,富胶质,主要成分是明胶。
用酶联免疫法对出土丝弦进行胶粘剂分析,可知煮弦用胶为明胶
四、染弦
《宋史》曾对丝弦的颜色有所提及,“全设二十五弦,别以五色,五五相次,苍为上,朱次之,黄次之,素与黔又次之,使肆习者便于择弦”。
对出土丝弦进行元素分析,并未发现染弦的痕迹,倒是在丝弦附近的一块织物上发现朱砂印染的痕迹。
丝弦附近的织物为朱砂印染
基于此,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湖北荆州八岭山连心石料厂四号楚墓出土丝弦的原料为桑蚕丝,并非史料记载的“檿丝”,即野蚕丝;古人在造弦时,有意识地选择优良蚕丝,改变缫丝工艺,加强捻,用明胶,最大限度地实现丝弦的强韧,以满足演奏的需要。
丝弦是琴乐不可缺少的主体元素。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后出现了钢丝尼龙琴弦,之后几乎所有民族乐器之琴弦均发生突变,绝大多数用上钢弦,这对于中国民族乐器而言,这种变化是巨大的,甚至是无法逆转的。
随着传统文化的日益回归,人们开始逐渐意识到,钢弦虽然有其优点,但是无法解决丝弦特有的音色问题,用丝弦弹奏所产生的韵味,正是中国丝竹的独特风格。正如琴家吴文光先生所说:“丝弦之美,在其柔韧而长,润泽而宽,清丽而圆,别有一种戛玉之趣、怀古之思”。
目前,西方有许多民间乐器都在尽量保留原有风格,一些西方音乐学者主张用丝弦配置古代波斯鲁特琴和提琴,所有这些都说明,丝弦对于音乐文化的重要性,回归丝弦是大势所趋。
丝弦的制作濒临失传、丝弦的弹奏日渐式微,确为憾事。如果能够从考古和传世的丝弦出发,以科技史的研究思路,对中国古代丝弦进行全面系统的技术研究——在全面检索相关文献史料和实物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开展现存丝弦的制作工艺调研,通过对丝弦的科学分析测试,了解制弦原料和工艺,并依此开展科学复原,并对复原所得丝弦开展音律学研究,校准其音阶,用于实际演奏,达到全面系统复原传统造弦法的目标,使丝弦重归中国丝竹!
资料来源:楚丝清韵——湖北荆州采石场楚墓出土丝弦研究,国际音乐考古学会第八届研讨会暨第四届东亚音乐考古学会年会论文集,苏州,2012
原文作者:周旸,吴子婴,吴顺清
本文执笔:周旸